「什麼可是?看來邵孝緒確實慣你,讓你忘了周家女是怎麼做的,如此沒分寸。」
我媽最後一把努力,跪地仰面含淚道:「那爹,請看一眼這個可以嗎?您要是看了,還是覺得不行,我聽您的。」
姥爺看了她一會,最後伸手拿過了那摞紙。
等到了第三日早上四五點。
我媽伸手推醒了我:「噓……」
10
我媽要帶我走。
她等了兩天。
她通宵寫的東西姥爺一眼沒看,直接成了墊桌底的廢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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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書房隻看到兩本庚帖和一本賬冊。
庚帖一算年紀一個快六十,一個快七十。
娶回去做填房。
禮單豐沃,赍錢一百貫,雜彩三十匹,諸如此類,唯一要求就是不帶娃。
而誊抄的賬冊,我媽隻看了一會,就發現好幾個問題。
賬證塗改、賬賬重復和賬實明細錯誤。
「當你發現有一隻蟑螂,家中就已經有一窩了。」
難怪昨兒舅媽頭上的金釵,今天就變成了銀釵子。
這周家,早不知道虧成什麼樣子。
現在是準備用賣我媽來抵後面的債。
我媽憤憤:「竟還賣得如此便宜。一幫蠢貨。」
我心裡有點慌,我媽更多的是憤怒。
一種不被自己人當人的憤怒。
憤怒之後,她看著我,又有些後怕:「難怪他們還要藏你。這地方,是不能待了。」
我問我媽去哪。
我媽咬牙:「總有地方去的。」她搜腸刮肚開始想我爹說過的話。
11
我爹是個好人。
我一直懷疑,他是知道我媽身份不對的。
我們娘倆從水裡撈起來以後,我媽起來第一句話就是 fuck。
我爹慌忙伸手摸她額頭:「發熱?可是又發熱了。」
我媽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。
下一巴掌攏住衣襟拍在了他臉上。
我爹當時是震驚的。
但等後來我媽用數列幾秒算出了院子裡堆疊的原木少了多少。
我爹就不吭聲了。
我爹總是偷偷看我媽,他說我媽有一種神仙感。
後來看到我媽對我很好,甚至好得溺愛,他更喜歡了。
那時,我媽並沒有在這個世界做女人的經驗。
她長得秀氣,眼睛炯炯有神。
別的女人若是被人看了,都是低著頭,從耳朵尖到脖子一茬茬紅起來。
我媽是被人看了,就冷冷對視過去。
我爹說她長了一雙菩薩的眼睛。
無畏無懼,平等俯視。
我跟我媽說我爹可喜歡你。
我媽說並不稀罕。
喜歡我媽的人太多了,吃飯要電話的,旅遊要加群的,連我班主任都因為我媽對我格外關照。
我當時沉浸在不用做作業的快樂中,隻哦了一聲。
後來才知道,我爹的喜歡,是這個世界最大的稀罕,尊重。
我爹病故前,對我媽嚴肅了很多。
但那時候給我媽講規矩,我媽可聽不進去。
最多的話就是憑什麼,為什麼,那又怎樣。
我媽跟我說:「那些都是糟粕,你別聽了,出去玩吧。」
我爹還一個個給我媽說她娘家的人,他身邊的人,他幫過的人,幫過他的人,生平如何,性情如何。
我媽當時聽不進去。
現在想起來,忽然有些沉默:
「他……是在幫我。」
12
現在我媽手裡有兩個人選。
一個是我爹大恩幫過的,他的學生叫徐值,受我爹啟蒙和學習資助,如今在京都應天府裡做事,我爹說這人可以相託,但恩情隻能用一次。
一個是幫過我爹的。是個驛館伙夫,叫柳福,當初我爹入州考試,大病倒在路邊,便是柳福救的,我爹說過這件事,我媽記得。
我還沒去過古代的京都,自然想去京都。
我媽想了一會,說我們去找柳福。
我媽說曾經幫助過你的人,比你所幫助過的人更可靠。
因為已經先驗證過一次人品了。
況且那徐值如今是官家人,族裡也都知道這號人,要是找上門,到時候肯定按照規矩得送回來。
當然最重要的是,我們倆現在沒什麼錢。
我爹留下了一張驛券,可以用驛站服務。
這是柳福給的。
如果去驛館,佣力以食也是好的,我媽還興致勃勃說起了她會做的滷肉和白切雞。
沒路引,我媽自己畫。
反正這裡也沒有電腦系統,她又學過素描。
她的信息又都真的。
早上五點多,我倆等在城門口,守城的打著哈欠看了眼,就放行了。
13
好像又回到了和我媽一起去郊遊的日子。
我們僱了一輛牛車。
我穿著管家兒子的舊衣服。
我媽也穿著下人的衣服。
打扮成了男子,就好像真的和男子一般痛快。
秋天的柿子不要錢。
兩文錢就買了一筐。
我一路吃得滿嘴黃,吃得腦子都開始暈乎乎。
我媽一個勁叫我慢點慢點。
走到半路,牛渴了,那車夫就把牛帶到旁邊河裡去喝水。
他自己也喝。
我也想喝。
我媽擺手:「不行,不能喝生水,寄生蟲可多呢。」
我想起老師放過的動畫片,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在這可沒有藥。
我悄悄問我媽,要是我長蟲病了,會不會不要我。
我媽罵我傻孩子,媽媽怎麼可能不要你,你是媽媽的心肝兒。
我將頭埋進她胸裡,暖乎乎的。
我媽還是那個雷厲風行又漂亮的媽媽。
我還是她最最寵愛的女兒。
我們嘰嘰咕咕說得正開心,就感覺身子失去重心。
不知道啥時候來的車夫,從後面將我和我媽一把推下了河:
「臭娘們!不守婦道到處跑,一看就不是好東西。」
他拿著我們的包裹趕著牛車就跑了。
我和我媽在水裡遊了一會,才從下遊爬起來。
我媽好久都不敢相信。
「這個車夫我看了好久,明明是個老實人,打聽了很守規矩的,我路上還給過他一個柿子呢,怎麼會呢?」
誰知守規矩的人,更守夫綱那套規矩。
連搶劫都理直氣壯。
14
我們在外面過了一晚。
衣服湿透,不敢見人。
荒野怕人來,還怕蛇。
秋天的風冷,又怕感冒。
我們躲在蘆葦叢裡扯了枯草蓋自己。
好在身份、路引那些,我媽隨身用牛皮紙裹著帶了。
我媽一張張在月亮下曬,生氣罵那個狗東西。
我問我媽為什麼他們對我們那麼壞啊,就因為我們是女的嗎?他們不是女的生的嗎?她們不也是女的嗎?
我媽張了張嘴。
最後說:「以前的人是這樣的。」
「那以後呢?」我問我媽。
我媽伸手抱我:「以後……以後會好的。別怕,媽在呢。」
15
來不及怕。
比起這個,更可怕的是飢餓。
那種時時刻刻的餓。
走到一半的時候,我媽先當掉了手镯,後來是身上的棉衣。
因為冷,越發覺得餓。
又因為餓,當掉衣服更加冷。
當掉的兩個錢也就買幾個窩頭饅頭。
我媽罵黑心的店家,一碗面得做多少饅頭,賺S的錢。
我媽越來越暴躁,有時候也會兇我。
事情開始往壞的地方來。
再後來,走到一大半的時候。
我媽有天扶著牆問我,心心,你穿著袄子……熱不熱。
我再一次洗好臉進了那個長櫃臺的當鋪。
踮著腳尖往裡面遞我的小袄子。
掌櫃揮手:「去!去!」
但要是當不掉,我們今天都沒得飯,我就叫叔叔,好叔叔,求您看眼吧。
掌櫃看了我一會,說要也行,得添一號。
就是得再加一個當的。
但是但凡我媽能找出來她身上的東西,也不會要我的。
我蹲下來脫我的鞋子。
這時一直等在門口的我媽進來了。
「鞋子不行。還得走路。光腳很疼。」我媽用手指把頭發撥到耳朵後面,她抓著自己黑涼涼灰撲撲的頭發給掌櫃看,「頭發要嗎?」
富貴家的小姐、娘子很多喜歡堆發髻。
但平時不好收頭發。
畢竟身體發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。
我媽顫抖著手摸了摸頭,說她早想要短發,方便洗呢。
我倆第一次一人吃了一整個饅頭。
我嘴巴鼓鼓,高興說:「媽,那下回賣我的頭發。」
我媽突然就哭了。
她咬著饅頭忽然就無聲哭了,眼睛很紅。
我手裡抓著饅頭,不知道說錯了啥,不敢哭。
我說媽媽別哭呀。
我媽咬著嘴唇,伸手來摸我的臉:
「媽在呢,輪不到賣你的頭發。」
她的手很冰:
「媽是不是錯了,讓你在你姥家,好歹還能有吃的。」
我說:「隻要和媽媽在一起,我一點都不餓。咱走吧,外面說不定還有果子呢。」
16
說的容易。
餓起來的感覺,就像是肚子裡的嘴巴長了牙。
在整個肚子裡啃。
我伸手SS拉著我媽。
我媽的手很軟,熱乎乎的,所以我好像又不那麼餓了。
我們專挑天快黑的時候走,走到有亂葬崗之類的地方就停下來。
我媽說S人比活人安全。
她如今和以前不一樣了。
也不怕黑,也不怕蟲子了。
她甚至偷偷扒開墳,一遍嘔,一邊打開臭烘烘的卷席子,將那些鞋子扯下來。
然後拿到水邊洗。
有的鞋子合腳,有的不合腳。
但至少穿上鞋子,走路腳不會破了。
我問我媽為啥不用那個驛券,不是拿著驛券就像有了快遞券嗎?可以把我們送到那個冬釧驛館去。
我媽說:「這不能動。」
她說這個券是保命的,萬一到了柳福不靠譜,還得去下一個地方。
我問我媽,隻有一張券能送兩個嗎?
我媽沒說話。
說完我又想明白原因了:
「沒有一米三不算大人,對不對?媽媽,我們坐車都這麼規定的。」
我媽伸手摸了摸我的頭,她說起我們開車出去郊遊車胎被扎了,她一個人用千斤頂換了輪胎。
我媽說:「那東西一點都不難。」
「媽媽,以後回去我想喝可樂,我喝一瓶。」
「好。」
我媽還同意讓我吃薯片和炸雞。
17
我們終於走到路邊一個茶鋪就走不動了。
開茶鋪的是一對夫妻。
我媽看了一會,女人在裡面燒水,男人在外面招呼零星的客人。忙忙碌碌。
她瞅準機會叫我假裝昏倒。
那女人看到了,果真拿了一個馍給我。
又問我幾歲了。
我說五歲。
我說我們是去找爹的。
女人摸了摸我的手,問我記不記得我爹什麼樣。
我點頭,給她說那個埋在墳裡的爹的樣子。
女人伸手摸著肚子,笑著跟她老公說:「看,別說孩子小,都記得呢。」
她看出來我媽是女的。
卻沒有拆穿,讓我媽在旁邊休息,給了她一碗白粥、一碗熱茶。
我媽先給我吃了自己才吃。
晚上,她留我們說就在這裡睡吧。
她說這地方往前不太平,出了許多匪,要趕路過去,最好是湊夠一堆人或者跟著商隊過去。
——至少人家都看著有錢的呢。
結果,晚上後半夜的時候,我媽就聽到很多人說話的聲音。
她一下坐起來,一手捂在我嘴巴上,將我拉起來。
本來以為是蘭姨她們起了壞心思。
結果我們從柴房溜的時候,看到蘭姨的老公摔在地上,肚皮被剖開了老大一個口子。
腸子滾了一地。
我媽渾身哆嗦了一下。
慌忙抱著我向後退。
我們沒有踩到枯樹枝,但是那土匪厲害,打著火把過來的時候。
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血腳印:
「喲!還有一個呢,是個女的。」
18
我們被抓了。
一起的還有蘭姨。
他們把蘭姨放在馬的前鞍上,馬跑得飛快,我老想吐,還怕顛著小寶寶。
我被一個很瘦的土匪抓到,他拎起來我看,我盯著他眼睛。
他滿嘴胡子,哈哈笑起來:
「這小娃不怕我。」
我們被帶回去,他將我抓到旁邊一個小院子裡,扔在地上,然後叫了裡面住的大當家的兒子出來。
說是給他找了個小丫鬟。
說著,他又踢了我一下:「以後叫小少爺,知道沒有?」
那個男孩子比我高一個頭,臉圓圓的,看人用鼻孔。
等我洗幹淨臉,他才肯正眼看我:
「還行,周正。」
他叫我給他倒茶啦,研墨啦,收書啦,還要我給他洗腳。
我忙完了,他很高興,說他困了。
我小心地問他,我可不可以去找我媽,我想跟我媽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