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早知如此,我當年就不應救下你,還帶你進了宗門。”
沈方淮攬著溫念可,拂袖離開,連眼神也不屑停留。
溫念可臨走時,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。
我渾身冰冷,腦海裡隻剩下沈方淮說他後悔救了我。
第5章
我幼時被遺棄。
在山下遇到了來人間採購的沈方淮。
他遞給我一個雪白的饅頭,聽我說天南海北的話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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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宗門的前一天,他溫柔繾綣地喚我的名字:“雲晞,要不要和我去宗門。”
他和我說:“雲晞,你天資卓越,到了宗門也會受人尊敬。”
“待到修得飛升上界,就再也不用過顛沛流離的日子了。”
沈方淮說有他在,定不會讓我再孤身一人。
可如今,因為溫念可空口白牙的證詞,他便可以毫不留情地送我到護宗寺。
我捂住心口,喉頭湧上腥甜,猛地吐出了一口鮮血。
血染紅了瓷白的碎片,雨水暈開了地上的鮮血。
連我的視線也模糊不清。
一滴,兩滴。
我抬頭,今日是晴天。
那些蒙住眼睛的,分明是我的眼淚。
我又做噩夢了。
夢見元度住持帶著寺裡的尼姑,擰著我的耳朵,惡聲惡氣地讓我滾出宗門。
罵我是個連靈根也沒有的廢人,不配做沈方淮的道侶。
齊遠的手探上我的額頭,後怕地松了口氣。
“你總算是醒了,睡了兩天又發燒又流血的,嚇得我都不敢合眼。”
他的眼眶微紅,淚痕明晃晃地留在臉上。
我知道,他都看到了。
看到了我身體上醜陋可怖的傷疤。
齊遠浸湿了手帕,仔細地擦著我的額頭:“疼不疼?”
我安撫地朝他輕笑,搖了搖頭:“不疼,都過去了。”
齊遠垂下眼眸,聲音悶悶的。
“瓷片嵌進身體也不疼嗎?”
“你不願意說,可我自己能看出來,待到我修得正道,就帶你逃得遠遠的好不好?”
我抬手,擦幹他的眼淚:“好,我等你。”
齊遠天賦極佳,就算修習的是忤逆妖族本性的正道,他也得心應手。
我的院門忽地被推開,藥君朝我頷首:“雲晞,好久不見。”
“給你開了兩日的藥還是不放心,就過來看看你。”
他的聲音仿若隔世。
跟著沈方淮入宗門時,我流浪的一身病痛也是藥君醫治。
沈方淮卻擔憂地拉起我的手。
曾經我也對沈方淮道侶的身份甘之如飴。
我本就是為了他才上山的,所以毫不猶豫地握緊他的手。
可我忘記了,人原本就善變。
沈方淮也會有一天不愛我。
待我回神時,藥君已為我診完脈了。
他欲言又止,最終隻是輕輕嘆了口氣。
我知道,我的身體再救不回來了。
從我吐血的那刻,我就已經隱隱覺察。
我輕笑著問:“我是不是活不久了?”
藥君沉默良久方才開口:“你心脈鬱結,又損傷靈脈,就算用內力吊住一口氣,恐怕也……隻餘下今年冬天了。”
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靜許多。
痛了太久,或許這對我也算是解脫。
“勞煩藥君,請你不要告訴其他人。”
門口齊遠肩膀顫抖得厲害。
他許是聽到了,在外面偷偷哭吧。
我剛剛還在想,能不能捱到他修得正道飛升上界的那天。
可我好像沒那麼多時間了。
第6章
這晚,沈方淮來看我了。
真是稀奇。
齊遠去藥君殿裡拿藥,屋內隻有我與沈方淮兩人。
他坐在我榻側,一時無言,最後隻得幹巴巴地問:“你前兩日高熱難退,齊遠攔著不讓我進院,不知你身子好些了嗎?”
我規矩地垂下眼眸,語氣平淡冷漠:“勞師兄費心,已經好全了。”
似是對我的態度不滿,沈方淮蹙眉:“你這是什麼態度?”
我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輕松:“沈方淮,如果我說,我不想做你的道侶了呢?”
沈方淮一怔。
可他還是漫不經心,仿佛我隻是在說一句無關緊要的玩笑:“顧雲晞,別耍小性子。”
我冷笑一聲:“我從未耍過小性子。”
“沈方淮,我自認入宗門十三年從未有過害人之心。你就沒想過,那天真的有人,推溫念可進了寒潭嗎?”
我所言皆真,可我清楚地知道,沈方淮不會信。
他果然怒不可遏地站起身,滿眼失望地指責我:“顧雲晞,我看你真是撒謊成性了!”
“念可自從你去護宗寺就日夜擔憂,你還想汙蔑她?闊別三年,真是讓我刮目相看。”
我嘲諷地看著他。
相伴十三年,現在似乎才真真正地認識他。
哪怕我早已做好了準備,可在看到他毫不猶豫地偏心溫念可時,心卻還是隱隱作痛。
屋內的氣氛冷了下去。
直到沈方淮再也無法忍受,甩袖離開時,我叫住了他:“放我回山下吧。”
沈方淮愕然地看著我:“你說什麼?”
我耐心地解釋:“我的資質已不配留在宗門了,讓我出去吧。”
他看了我很久,聲音顫抖:“為什麼?”
我轉頭,示意他看向我生剖靈根留下的傷疤:“因為我不想留在你身邊,我不愛你了。”
沈方淮年少時接我去宗門,說不會再讓我孤身一人。
卻沒說愛他要吃這麼多苦,受這麼多傷。
我沒多少時日可活了,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不愛我的人身上。
可笑的是,在我提出離開時,曾經力主剖我靈根贖罪的同門,卻輪著來勸我留下修煉。
一旦我靈根得以重塑,便又是宗門百年來唯一有望飛升上界的弟子,對宗門助益無限。
他們不會輕易放我走。
在和沈方淮坦白前,我就清楚地明白,離開宗門有多難。
可我還是執拗地堅持。
齊遠往我懷裡塞了一個暖爐:“下雪了,小心得了風寒,又要喝那些苦藥。”
我點點頭,用手接住一片雪花:“入冬了,時間過得真快。”
天色漸晚,沈方淮又站在院前。
月光灑在他身上,竟顯得有些寞落。
這是自提離開後他來的第幾次?
我記不清了。
真是嘲諷。
先前盼著他來,他連一個眼神都吝嗇於我。
如今我想離開,他卻來得勤快。
我冷硬地趕客:“天晚夜寒,師兄請回吧。”
沈方淮卻充耳不聞。
待他走近時,我才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氣。
隻能強忍著胃裡翻騰的不適感,側身讓出院子的路:“若是師兄想暫住此院,那我便搬到旁處去,不擾了彼此清淨。”
沈方淮卻忽地從背後抱住我:“顧雲晞……你為什麼非要離開我?”
第7章
他的聲音喃喃,帶著微不可察的抽泣。
我卻覺得荒謬至極。
“因為你不愛我了,這個理由還不夠嗎?”
沈方淮溫熱的眼淚落在我的脖頸,聲音顫抖:“若我說……我愛你呢?”
我輕笑。
沈方淮愛我?
真是我這二十年裡,聽過最大的笑話。
他說出的話,和吐出的酒氣,一樣叫人作嘔。
若是他在我被溫念可陷害時同我說這話,我或許會滿眼欣喜地回應。
就算他肯去護宗寺看一眼,我也對他的愛深信不疑。
可他什麼都沒做。
“沈方淮你捫心自問,你還信自己的醉話嗎?”我冷冷地盯著沈方淮。
他面上醉意朦朧,眼神迷離。
我快S了,他卻得意暢飲,一醉方休。
為什麼?
憑什麼?
我將裡衣解開,布料滑落在地,嘲諷地看著他:“沈方淮,你好好看著我。你看到這些,還能心安理得地說愛我嗎?”
頃刻間,沈方淮面上微紅的醉意消散殆盡。
他瞳孔緊縮,嘴唇微顫。
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始料未及的表情。
我的身上,青青紫紫,交錯著腐爛和未愈的傷口。
烙在我蒼白的皮膚上,可怖駭人。
我自嘲地對他說那些傷口的來由:
“背後的燙傷,是我給元度住持添爐火沒站穩,摔在地上,她把燒紅的木炭倒在我背上,生生燙出來的。”
“最長的傷疤,是因為晚了一刻鍾,她拿起藤鞭甩在我身上,藤鞭的尖刺插進肉裡,直到再無好地方才肯停下來。”
“腐爛的傷口,是你來接我前一天,我實在餓得受不了,去翻泔水桶的殘渣,被她訓失了體面,浸在水裡打出來的。”
傷疤太多,我說得累了,就慢吞吞地穿好衣裳,冷漠地看著沈方淮歉疚的表情:
“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愛我,可若不是你,我也不會靈根盡毀,被送進護宗寺吃盡苦果。”
“沈方淮,你虛偽得讓我作嘔。”
沈方淮難以置信地步步後退,眼眶通紅:“不是這樣的,我沒想過你過得竟是這樣的日子……”
“雲晞,我沒想到你會如此,對不起,對不起。”
他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,潸然淚下,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子。
“雲晞,我要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?”
我看著他悵然若失的樣子,隻覺得好笑:“若是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,便向師尊稟明,放我離開宗門吧。”
沈方淮幾乎是哀求著我不要離開。
他養在師尊名下,是人人稱羨的天縱奇才,從沒有如此低聲下氣過。
可現在,他的眼淚、他姍姍來遲的深情,都不值錢了。
我輕笑:“沈方淮,你真賤。”
第8章
那晚沈方淮離開後,我受了冷風,昏S過去。
恍惚間,我聽到了齊遠驚慌失措的聲音。
他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我臉上。
我勉強抬起手,輕聲安慰:“別怕……”
我啞著嗓子,哄著世上唯一一個真心待我的人。
少年心高氣傲時,我不顧宗門反對,把還未化形的齊遠抱在懷裡。
揚言有我在,誰敢動他。
可到最後,我卻還是要靠他求藥續命。
齊遠的眼淚淌進我的手心。
“齊遠,不要哭……”我想替他擦幹,可他的淚卻越流越多。
“雲晞你別睡,你等等我,我馬上修成正道了,你等我帶你出去……”
可我再沒力氣回應他了。
對不起,齊遠。
對不起讓你為我流這麼多眼淚。
明明是我把你留在宗門,讓你苦修正道,才害你白白吃了那麼多年苦。
哭了好些時候,我才看清齊遠的臉。
才過了半日,他卻憔悴了好多,眼下一片烏青。
忽地,我發現他一隻眼睛用白布包著,空洞地看著我。
我無措地捧起他的臉:“齊遠,你的眼睛怎麼了?”
他卻彎起眼睛,高興地朝我笑:“我把它給了師尊,換來從此之後,你和我再不受宗門約束。”
“你別哭,我隻用了一隻眼睛,還不至於變成瞎子。”
被剜下的那隻左眼,在白布空落落地深陷下去。
妖族向來驕傲,齊遠卻為了我舍棄一身修為,隻求讓這個時日無多的人早些下山。
院門外有梅花飄過,是師尊的駕鸞。
可還沒等我開口,齊遠就護在我身前,深深拜了下去:“雲晞十三年前曾救我一命,倘若我今日袖手旁觀,放任她在這裡鬱鬱而終,再高的修為也終是無用。”
師尊嘆了口氣,遞給我一個不重的包裹,目送著我走出宗門。
“我知道你不願再與宗門有牽扯,拿著這些銀兩,也算是送別禮。”
我輕聲道謝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宗門。
代價是我一身傷痛,命不久矣。
代價是齊遠失去左眼,散盡修為。
齊遠帶我回了曾經住過的木屋。
他手忙腳亂地盛了兩碗陽春面,捧起還滾燙的瓷碗送到我身前,期待地看著我。
我忍下胃裡翻湧的難受,裝作若無其事地吃了一口:“手藝不錯。”
這樣的日子。
平淡得仿佛我還會有很多這樣的明天一樣。
可我清楚,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