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歲那年,梁鍾送給我一串手鏈。
“說好等我考上警校你就當我女朋友的,許懷安,不能耍賴。”
十年後。
二十八歲的梁警官親手給我戴上手銬,把我送進監獄。
我被槍斃那天,他正在家裡看球賽。
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,一如初見當天。
1
遇見梁鍾是在陰雨綿綿的四月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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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外公宴請南城高中和教育局的幾個領導吃飯,結束已是天黑。
街燈幽暗,空氣清冷,公交車在薄霧中緩緩駛來。我收傘,攙著年邁的外公上車,裡面位子滿了,外公佝偻著背,夠不到扶手,隻能緊緊拽著我。
他這輩子最注重聲譽,自命清高,如今卻為我丟掉文人風骨,一把年紀還在飯桌彎腰賠笑,隻希望自己的外孫女能順利入學。
想到這兒,我心中酸澀,忍不住紅了眼眶,突然聽到一聲喑啞的嗓音:“別哭了,坐這兒吧。”
抬眸,是個清瘦的男生。
戴著黑色棒球帽,看不見眼睛,隻露出輪廓硬挺的鼻梁和下巴。
他起身讓座,我連忙扶著外公坐下,剛想道謝,卻發現對方已經擠著人群站遠了。
大約半個小時後,公交車抵達終點站。
雨勢漸大,濛濛細雨變成珠簾瀑布,我一手撐傘,一手扶外公,他年紀大了又有腿疾,走得十分緩慢,祖孫倆在蕭蕭冷風中艱難前行。
“需要幫忙嗎?”
如青竹般修長的手指抬起帽檐,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,他又道:“雨太大了,如果你不介意,我可以背老人回去。”
竟是剛才那個男生。
突如其來的善舉讓我頗感意外,顧不上多想,連忙點頭:“謝謝,麻煩了。”
少年動作利落地背起外公,他步伐沉穩,神情平靜,我在一旁高舉著手撐傘,傘檐微微向那邊傾斜。
不多時抵達單元門口,他問:“你家住幾樓?”
怔愣幾秒,我有些難以啟齒:“五樓,沒事,送到這裡已經很感謝了,我扶著......”
話還沒說完,他已經背著外公大步踏上樓梯。
此時外面大雨傾盆,磅礴洶湧,外公邀請男生到屋裡坐坐,喝杯熱茶,等雨停了再走。
他婉拒:“我剛搬來,也住在五樓,都是順路的事情,不必客氣。”
見男生態度強硬,外公不好再挽留,但總得知道他住在哪個屋,不然過意不去。
男生猶豫了一會兒,說道:“510。”
是走廊盡頭那間。
片刻後,我端著熬好的姜湯過去找他道謝,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子。
“你找誰?”
“叔叔好,我找您兒子,他剛剛幫我......”
話還沒說完,對方不耐煩地打斷:“老子光棍一個,哪來的兒子?神經病!”
砰地關上門。
我傻眼。
那位好心的少年不肯透露地址,秉承著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鋒精神,就這樣消失在瓢潑雨夜中。
茫茫人海,萍水相逢,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遇見。
2
一個月後我順利入學南城高中。
教室裡,我介紹道:“大家好,我叫許懷安。”
下面一陣哄笑。
“噗!她的口音好奇怪!”
“聽起來真土。”
討論聲此起彼伏,七吵八嚷,我無意間抬頭一瞥,卻在烏泱泱的人群裡看見那張雷鋒臉。
心跳猛地加快。
他抱著胳膊抬眼望過來,眉目疏離,神情淡漠,似乎根本不認識我。
視線收回,我背著書包坐下。
我自幼在外鄉長大,口音濃重,基礎知識也很薄弱,每次回答問題都引得全班竊竊私語。
課間有一個男生故意學我說話的語調,甚至還自創動作,嘴歪眼斜四肢亂扭,說我是進城看病的傻子。
周遭的人笑得前仰後合,看熱鬧看得正興起,突然“砰”地一聲,隻見那個男生連人帶椅翻倒在地。
與此同時,一個黑板擦在半空劃出悠揚的弧線,咣當砸在男生腦袋上。
“雷鋒”站在旁邊,兩手揣兜,垂著眼睛看他,問:“有意思嗎?”
“梁鍾你……!”男生個頭比他矮半截,不敢還手,隻能忍著怒火扶起桌椅。
低頭時看見掉在腳邊的黑板擦,男生猛地抬起頭,四處張望,咬牙切齒:“剛才是誰砸我?!”
“是我。”
我站在講臺上,看著他,一字一頓:“從今往後,你學我一次,我打你一次。”
他愣住,全然沒想到我會反抗,回過神後不屑道:“就你?打得過我?”
“打不過也沒關系,除非你弄S我,否則我不會善罷甘休。”
聞言,梁鍾詫異地轉過頭看了我一會兒,神情若有所思。
那個男生欲言又止,也不知是覺得跟我動手太丟人,還是礙於有梁鍾撐腰不敢造次,一時面紅耳赤,隻能認栽坐下。
這件事之後,再也沒人嘲笑我的口音了。
晚上回到家,我在草稿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字:梁鍾。
還真是有緣啊。
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,自己在感慨命運奇妙的同時,會陰差陽錯地因為梁鍾這個人,一步步踏向不歸路。
3
期末考試我的成績並不理想,排名中偏下。
病房裡,外公輕撫著我的頭發,笑笑:“平陽教育水平差,不比南城,況且你又入學晚,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很不錯了。”
說著說著他的眼神變得恍惚,似是陷入回憶,長嘆:“你以前很調皮的,爬樹,鑽狗洞,趁我睡覺時拔我胡子,三天兩頭闖禍!我跟老婆子就愁啊,心想這孩子以後可怎麼辦?哪個男人敢要?沒想到安安越長大臉皮越薄,知道美醜了,知道羞恥了,被我訓兩句竟然還哭鼻子了,哎呦,把我心疼的啊。”
“我這兩天總想起你剛會走路的樣子。那時候的你特別愛笑,也不知道在傻樂什麼,挺著胖乎乎的小肚子到處亂走,搖搖晃晃的,時不時就跌倒.....唉,那麼小的娃娃,一晃眼就長成大姑娘了。”外公粗糙的掌心緩緩摩擦著我的臉,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我的模樣,他啞聲問:“安安,你還怪爸爸嗎?”
我胸口有點堵,外公最近神志不清,說話也語無倫次,時常分不清現狀和過去。
他這是把外孫女當成女兒了。
“不怪,一點都不怪。”我把臉埋在他懷裡,輕聲道:“爸,能回到您身邊真好。”
當天晚上,外公就走了。
下葬那天煙雨朦朧,天色將明未明,像一塊沉重壓抑的畫布。
墓地建在半山腰,參天古樹在茫霧中若隱若現,山路泥濘,我抱著骨灰盒走在前面,身後跟著舅舅一家三口。
表弟年紀小,不懂生離S別,湊過來眨著眼睛問:“喂,我爺爺就在這個盒子裡嗎?”
“嗯。”
“他那麼大的人,怎麼就變成這麼點兒了?”
我喉嚨一緊,突然想起外公生前的那句:“那麼小的娃娃,一晃眼就長成大姑娘了。”
胸口好像塞進一團棉花,明明憋得喘不過氣,卻怎麼也壓不住頻頻上湧的酸澀。
舅媽緊忙上前,把表弟拽走:“別亂碰,晦氣!”
聽到這話,舅舅臉色慍怒:“胡說什麼呢你,那是我爸!”
“老頭住院看不見你人影,這時候倒孝順了。”舅媽撇撇嘴,忍不住抱怨:“放殯葬館寄存多好,你爸非要和老伴葬在一起,也不想想老太太都走多少年了,肯定早投胎了。哼,還大學教授呢,真是越老越糊塗,淨讓兒女花冤枉錢......哦對了!份子錢收了多少?”
“還沒數呢。”
“我記得有個信封還挺厚,裡面都是一百一百的,估計得一千!”
“不對,喪禮應該都送單數,說不定是一千一......”
我顫抖地閉上眼,手緊緊扣著骨灰盒,幾絲涼意在心底蔓延,湧遍全身。
4
一晃暑假結束,高二開學,南城也迎來層林盡染的初秋。
分班我選擇了文科,梁鍾則去了隔壁理科班。
新班主任是個虎背熊腰的壯漢,嗓門一吼連門框都抖三抖,班裡的人都怕他。直到某天我在走廊無意間撞見他給自己老婆打電話,軟聲細語,眉目含情,如同熱戀中的林黛玉。
那一刻,他在我心裡的形象就從粗糙強硬的石頭變成潺潺流淌的溪水。
其實男人溫柔並不稀奇,但如果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隻對一個人溫柔,那種被偏愛的感覺還是挺稀奇的。
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,我甚至都快忘卻了梁鍾這個人,再次和他產生交集是在校運動會那天。
我跑接力賽時不慎摔倒,扭傷腳,隻能狼狽下場,一瘸一拐地往醫務室走。
體育委員匆匆趕來,想帶我過去,我搖頭:“馬上就立定跳遠了,你先去準備吧,我自己可以。”
體育委員欲言又止,忽地眼睛一亮,招手大喊:“梁鍾!”
我循聲望去,隔著重重人群看見那抹高瘦挺拔的身影。
他剛跑完男子八百米,熱得滿頭是汗,雨後放晴的陽光輕輕落在他肩上,沾染幾分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氣。
梁鍾走過來,呼吸微喘,問:“怎麼了?”
“許懷安剛扭傷了腳,得去醫務室,你如果方便替我送送她?”
“不必麻煩......”
“不麻煩。”梁鍾打斷我:“正好我也要去醫務室拿創可貼。”
體育委員見事情安排妥當,如釋重負,一溜煙地跑回隊伍裡了。
我朝梁鍾低聲道謝,他輕輕“嗯”了一聲伸手扶住我。
少年的手溫厚柔軟,隔著校服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胳膊,有一種極其微妙的觸覺。
氣氛過於沉默,我便沒話找話:“你受傷了?”
“嗯?”
“你不是說要去醫務室拿創可貼。”
“小傷,不打緊。”
“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