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小月子的第一天,謝砚南就約了我去民政局。
我想,這次,他終於想清楚,決定要和我分道揚鑣。
我也難得地有了好心情,美美打扮了一番,前去赴約。
初冬的早晨還是有些寒意,冷風直往脖子裡鑽。
我到民政局門口的時候,謝砚南穿著一件深灰色羊絨料子的大衣,靠在車身上抽煙。
薄薄的火光跳躍,映襯著五官分明,身形挺拔的男人更顯優雅矜貴。
謝砚南極少抽煙,他向來不喜歡煙的味道,除了遇到讓他特別煩憂的事,才會偶爾抽上幾根。
他生疏的吐露煙圈的動作,配上哀傷落寞的眼神,一舉一動,都招惹著路人的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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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識到我走近後,他慌忙掐滅了煙。
他注意到我脖子上的空蕩,下意識地就想上前,替我攏攏衣領。
我悄然地後退了兩步,與他拉開距離。
他伸出的手懸在空中。
片刻,他目光越過清薄的晨光,向我看來。
「最後一次,讓我照顧你最後一次,不會再有下一次了。」
平直的,甚至有幾分懇切的語氣。
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低聲下氣卑微的語氣。
沒等我來得及做出反應,他已經從車上拿出一條圍脖,裹在了我的脖子上。
我低下頭咳嗽一聲,化解此刻既尷尬又異樣的氣氛。
「東西都帶來了嗎,進去吧。」
謝砚南點點頭。
不做聲,走在我身後。
就在我即將走進民政局的大門時,謝砚南突然從身後拉住我的胳膊。
回過頭,他黑曜的眼眸裡藏著晦暗不明的情緒,似有千言萬語。
「允初。」
「我們再生一個孩子,好不好。
我真的,不想和你離婚。」
15
我以為是我聽錯了,露出了錯愕而又驚詫的笑。
「你沒發燒吧,謝砚南。」
謝砚南的眸色更深了些許,鼓起勇氣上前,站定到我面前。
他本來就比我高,靠近我時,陰影烏泱泱地壓下來,一瞬間所有感官都是屬於他的氣息。
他一字一句,柔聲道,仿佛是一種商量。
「我沒有發燒,我認真想過的。」
「允初,我們兩個婚姻破裂的根源,一切轉折點就是這個孩子。
如果這個孩子沒有離開,順利誕生,我們是不是,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。」
他沉默了幾秒,聲音沙啞。
「所以允初,我想,我們再生一個孩子。
讓她重新維系起我們之間的感情,修復我們的裂痕。
很快,我們的生活就會像往常一樣,恢復如初了。」
他扣住我的肩膀,手指微微用力。
一瞬間,思緒湧入腦海,隻覺得荒唐。
在爸媽的愛護下,我的脾氣一向很穩定,極少與人起爭執。
但這次,我忽然就動了手。
「啪」地一聲,補齊了他另一半臉的巴掌。
「謝砚南,你把我的孩子當成什麼了?
一個用來維系本就搖搖欲墜,不復存在婚姻的工具?」
謝砚南有些錯愕,搖搖頭,慌亂地想要解釋。
「沒有,我隻是......」
我抬頭打斷他的話,冷冷盯著他。
突然間,我就有些可憐他。
他永遠也不會明白,什麼是幸福,什麼是真正的愛。
從前,他著急要孩子,不過是為了所謂家庭的圓滿,為了彌補他童年缺失的遺憾。
如今,他著急要孩子,又是為了維系支離破碎的感情,為了挽留住我。
他自始至終都不會明白,孩子的出生無關任何,隻是單純地因為父母相愛,期盼這個小生命降臨人間。
她不需要成為父母感情的樞紐,也不需要變成家庭裂痕的粘合劑。
她隻需要做她自己,來人間享受她自己的人生。
「謝砚南,你口口聲聲說想要孩子。
可你從不明白孩子到底意味著什麼。
孩子是父母相愛的結晶,是愛的延續。
那我們之間是什麼呢?
是爭吵,是厭惡,是相看兩生厭。
我們之間,是沒有辦法再有孩子的。
即使有,你強迫我懷上孩子,那懷的孩子,也不會長久。
孩子都是有靈性的,她看到我們之間的不堪,也會像之前一樣,主動選擇離開。」
「你還想讓悲劇重演嗎?
謝砚南。」
我抿了抿唇,眼睛笑的微彎,可這笑意,卻不達眼底。
明明沈允初的笑和從前一樣溫柔。
這次,謝砚南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感受到暖意。
他的心底,有什麼東西,哗啦一聲破碎了。
他知道,自己再也沒有任何理由留住沈允初了,他同沈允初之間要完了。
他被判了S刑。
16
和沈允初離完婚,從民政局出來時,天空飄起了小雨。
謝砚南想送沈允初最後一程,可他被拒絕了。
他就這樣看著沈允初,撐著一把小傘,從來去匆匆的人流中,逆行出一條路。
一步一步,越走越遠,走出天塹般的距離,淡出他的視線。
沈允初離開了。
可他的生活裡,沈允初自此無處不在,徹底地留在了他的世界裡。
傍晚回家,他還是會下意識地第一時間叫她的名字,「允初。」
可惜,再也沒了曾經熟悉的回應,以及那份迎面撲上來的擁抱。
應酬喝酒,胃疼得沒法入睡時,他艱難地爬起來,在櫃子裡翻箱倒櫃找著藥。
那一瞬間,他又想起了沈允初。
從前的她,會在他生病的第一時間拿出對應的藥來,再配上煮好的小米粥,溫和地細細地養著他的胃。
而不是像他如今這樣,手忙腳亂地,就著冷水吞服著藥物。
謝砚南咽下藥片,將水杯放在桌上時,他突然就怔愣住了。
他一直覺得,沈允初就像一杯索然無味的白開水,令人無趣,生不起多少波瀾。
其實自己相親時見到她的第一面就是這樣想,他看著坐在窗邊的那個長發姑娘,一看就是家庭庇護下長大的乖乖女。
可他從未意識到,白水是怎樣重要的一種存在。
她溫和,不張揚,給出的愛卻如涓涓細流般,潛進人的心中,叫人覺得舒適、剛剛好。
就是這一點剛剛好,是謝砚南此刻特別懷念的。
如今隻有他一個人的生活,混亂、無序,又如一潭S水般沉寂。
楚瑤倒是曾找過他,可她早就被謝砚南拒之門外了。
如今,他早沒了關心她的心思。
他日日夜夜想的,都是如果時光可以倒回,回撥到他與沈允初平淡生活的時候。
他一定會在允初端出飯菜時,毫不吝嗇給予誇獎。
他一定會珍惜和允初在一起的每分每秒,不再輕易地松開她的手。
又是一年除夕夜,街道裡藏著融融的燈火,與謝砚南黑暗的屋子形成鮮明的對比。
謝砚南不知怎地,又走到了沈允初家樓下。
他抬眸,看著樓上亮著的那盞微黃色的燈。
他一度能想象到,現在的允初,一定在和爸媽幸福地嗑著瓜子,看著春晚。
共享天倫之樂。
他突然意識到,他是在什麼時候愛上沈允初的。
就是那年除夕夜,沈允初在桌前手把手地教他包餃子的時候。
燈光微黃,不算明亮,可沈允初的眼裡始終閃閃發光。
他抬眸,看到她的爸媽,眼底也是一片慈祥憐愛。
謝砚南就是在那個時候, 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溫馨。
這樣的場景, 就是他一直期待的,最憧憬的流水浮生。
想要融入這個家,想要娶到這個溫暖的女孩, 突然在他心底萌芽。
他的確做到了。
可也成功地搞砸了一切。
他曾滿懷憧憬地摘下那輪明月, 可後來,嫌棄月亮冷清的, 是他。
他曾滿懷希冀地靠近那份光亮, 可後來, 親手澆滅那點希望的,也是他。
謝砚南仰起頭, 透過光禿的枝椏, 看向夜空。
卻看不到月亮, 甚至連一顆星星也沒有。
謝砚南終於意識到,他的月亮, 徹底沉落了。
17
三年後。
謝砚南從京市出差回來。
在機場拿行李的時候, 他又看見了沈允初。
她還是像以前那樣,穿著一身紅棕色呢子, 戴著白色的蓓蕾帽。
倒是金黃色的小卷發, 襯得她更洋氣、漂亮。
看樣子,她過得很好。
他躊躇著, 不知要不要上前打招呼。
是以什麼口吻呢。
要問些什麼呢。
要不要問,她是否和自己一樣, 還是孤身一人。
沒等謝砚南想清楚, 就有一個奶聲奶氣的小女孩朝著沈允初奔來。
「媽媽!」
小女孩身後跟著的, 是一個身形挺拔、眉目俊朗的男人。
男人剛下飛機,第一時間就低頭摟住了沈允初。
眼裡滿是欣喜與憐愛。
「這麼冷的天, 叫你不要來接機了,不聽話。」
「冷不冷?」
男人心疼地握住沈允初的手,哈了哈氣。
沈允初則害羞地揉了揉男人的手,滿眼寵溺地抱起孩子,一臉幸福。
三人有說有笑地離開了,不曾回過頭看一眼。
謝砚南是嫉妒的。
是難過的。
他甚至有些陰暗地想衝上去,當著沈允初丈夫的面, 大大方方地介紹自己是沈允初的前夫。
自己得不到, 那就膈應那個男人一回。
可是,沈允初笑得真好看啊。
她看起來, 真的很幸福。
謝砚南還是沒有上前,隻是靜靜地站在身後,看著一切。
這是他一度希冀的,一度渴望得到的。
可再難過,再遺憾,也無法改變他和沈允初的結局。
在這一刻,滔天的悔意壓得謝砚南喘不過氣來。
他突然想起曾經讀過的一本散文集。
「一個少年在路上撿到一支真槍。
因為年少無知, 他扣動了扳機。
沒有人S,也沒有人受傷。
他認為自己開了空槍。
後來他三十多歲。
走在路上。
聽到後背隱隱約約的風聲。
他停下來,轉過身去。
子彈正中眉心。」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