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這些,我不知道。
我滿心以為,自己的妥協,已經讓君王放下了嫉妒和猜疑。
21
日子一天一天地熬。
華寧宮的各方面逐漸開始被人慢待。
有時候,甚至一天隻能吃到一個饅頭。
可我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。
竟然覺得這樣倒也不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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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有人都說,他要迎自己的心上人入宮為後了。
到時,廣選秀女,三千佳麗,後宮會熱鬧起來的。
我於他,不過是浮光掠影。
中間,我見過一次蘇御。
他就站在華寧宮的門外,像是路過,習慣性地往裡瞥了一眼。
那時已經很晚了,若是往常,我早就睡下了。
一門之隔,他看到我,很快地回轉了視線,然後走遠。
我站在原地,看清他在月色下被拉長的影子。
樹上的花枝垂落,地上的人影難成雙。
可他那副情狀,分明像是已經在那裡站了許久。
若按戲本來演,經受冷遇的我,那個時候,應該要好好地求求他,使盡渾身解數,討君主歡心。
可我沒有。
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狼狽轉身,然後離開。
直到,我聽到沈懷昭被關進大牢的消息。
這樣的事,若非蘇御授意,重重深宮之中,哪裡能傳到我的耳裡?
我讓華寧宮裡的人幫我通傳,想要見蘇御一面。
卻遲遲沒有消息。
我苦等兩日,終究沒忍住,跪在了宮門口。
我知道,他那邊,一定會第一時間知道。
可等我將膝蓋跪得生疼,也沒等來蘇御,隻等來了一場瓢潑的大雨。
我被澆得昏了過去。
意識快要消失之際,這才感覺到,自己被一個懷抱裹住。
氣味很熟悉,曾陪伴了我很多個日夜,也在如今,讓我避之不及。
醒來時,我還未反應過來,面前便出現了一碗湯藥。
執碗的人骨節分明:「喝吧。」
我沒接,看著他:「舞弊案跟沈懷昭明明半點關系都沒有,你為一己之私,將他關進牢裡,折辱輕賤,樁樁件件,還配當江山之主嗎?」
他並不意外我的質問,執碗的手緊了緊。
「喝了。」
我不喝,揮手打翻了那碗藥。
湯汁濺落,湿了被褥。
他一瞬間震怒,騰地起身,居高臨下地看著我:「許蘭心,你有幾條命,敢這麼違逆朕?」
我面不改色:「蘭心隻有一條命。」
「可有些話,還是要說。」
他冷笑,凝視我許久,忽然說:「你雨夜久跪,不就是為了沈懷昭嗎?」
「為朕誕下皇嗣,朕答應你,放了他。」
我怔住,久久未言。
22
就這樣,蘇御又理所應當地住進了華寧宮。
沈懷昭也被放了出來。
至此,我對最初的那一箭救命之恩閉口不言。
可就算他夜夜留宿,我們之間,也始終沒能如他所願,有一個孩子。
與此同時,我開始能出入華寧宮,四處走動。
將近半年的時間過去,就算有人覺得我這張臉似曾相識,也不敢深究。
我也因此知曉了很多蘇御的事。
知道他原本並不是帝位的繼承人。
少年時過得很不如意。
想要的往往都得不到。
就連在獵場上費盡心思打的獵物,也會被冠上旁人的名字。
慢慢地,他也就不冒尖了。
那位定北侯長女,很久以前,其實是先太子欽定的太子妃。
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。
不知是因為太羨慕,還是旁的。
也有人猜,他早就覬覦皇兄的未婚妻。
先太子因傷去世後,蘇御漸漸嶄露頭角,也看上了那輪白月光,稱帝後,又許了她後位。
所以,這輪白月光,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後宮,還有,見我。
23
這位未來的皇後,一看見我,就將我認了出來。
她溫柔的臉上浮現出一些詫異,然後又盡數隱下,道:「他為你,竟然費了那樣大的周折。」
我寧願不要這樣的周折。
她看穿我的心思,悠悠一嘆:「你有沒有想過,你不想要的,多的是人想要?」
我知道的。
可孰是孰非,哪裡能說得清楚?
最後,她道:「本來,下個月,陛下就要迎我入宮了。」
「可現在,他後悔了。」
我抿唇,看著她。
她笑了下:「倒也沒什麼。」
「其實,私底下,他一直叫我一聲皇嫂。」
蘇御跟她說了抱歉。
可她還是忍不住來看看我。
剛開始,他為了先太子,所以護著她。
可那樣的維護下,她如何能不為所動。
臨走時,她笑了笑:「你側耳過來,我跟你說件事。」
我猶疑片刻,跟她貼近。
室內的夜明珠皎然生輝,她明眸善睞,說出的話,卻不亞於一聲驚雷,響在我的耳畔。
她離開沒多久,蘇御就來了華寧宮。
他疾步而來,將我看了一圈,確認我無事後,便急切地將我抱住,嘆了口氣:「有時候,朕覺得,隻有將你放在眼皮子底下,才能安心。」
我緘默,在他的懷裡慢慢地閉上了眸。
多疑善思如他,真的不知道,他口口聲聲稱作皇嫂的人,早早就將他放在心上了嗎?
24
天子給我的殊榮和偏愛被所有人看在眼裡。
我進宮的第一年冬,他問我,想不想當皇後?
鳳飛翱翔飛,四海求凰。
或許,天下沒有哪個女子聽到這句話會沒有任何意動。
所以我笑了,一如往昔。
「想。」
他聽到這個字,當真是很高興。
高興到親自跑去內務府,跟進一切大婚事宜。
還開始學起針線活,想為我做嫁衣。
當然,他做不來,最後隻能嘆嘆氣:「朕還以為,隻要有心去學,這世上,沒什麼能難住朕。」
碧梧又被送到了我身邊。
我們相識之初,我對她,並沒有任何戒心,甚至稱得上掏心掏肺。
可如今換了一番光景,很多東西,到底是變了。
我總是繞著皇宮漫無目的地轉。
賞花喂魚,聽曲喝茶。
她全都陪著我。
蘇御也會陪我,可陪著陪著,心思總會跑到別的地方去。
左不過春宵帳暖那回事。
久而久之,我總挑他忙的時候去逛。
他看在眼裡,也都一笑任之。
或許是覺得,我身上的刺終於被他挑完了。
25
除夕,宮宴上。
蘇御攜著我的手,坐到了最上方。
世事無常,果然如此。
不久之前,我還在仰望他,現在,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同他並肩。
我看到了沈懷昭。
他認清我的那一刻,失了神。
可這樣的失神並沒有維持太久,因為他身側的女子輕輕地喊了他一聲。
沈懷昭一瞬間避開了看向我的視線,回握住了那女子的手。
蘇御在我耳邊淡淡道:「你或許不知道,在你見到沈懷昭之前,他們就已經在議親了,是見過你以後,他才改了主意。」
「至於為什麼?」
他輕笑:「你自己去照照鏡子,或許就知道了。」
他很少跟我開玩笑,可這樣的時刻,我卻有些笑不出來。
可捫心自問,我真的喜歡沈懷昭嗎?
那麼多年沒見,說喜歡,未免太假。
我隻是,和所有女子一樣,對一紙婚約寄予了太多情思。
靠著這些,來想象未來郎君的面龐。
我原以為,沈懷昭知道我假S的真相,會大鬧一場,宮內宮外流言紛紛。
可直到散宴,都遲遲沒有發生什麼。
這場宮宴,普通得不能再普通。
快意恩仇,刀光劍影。
都隻是姑娘家在深閨裡的遐想而已。
26
三日後,我才得以再見沈懷昭。
他尚且穿著朝服,俊朗的眉目意氣風發,遙遙對我拱手,嘴唇動了動,卻不知道該喚什麼。
我說:「沈大人。」
他頓悟,沒有再談及我們的過往:「前些日子,我蒙受牢獄之災,多虧晚娘不計前嫌,不離不棄,我不能再辜負她了。」
說著,他有些不好意思,摸了摸鼻子。
一副沒什麼心眼的模樣。
「你是陛下的枕邊人,或許也知道,那隻是我為了配合陛下演的一出戲。可晚娘不知道,為了我費了很多心思。」
這一刻,我想到了很多。
想到我曾對沈懷昭說過一次謊話。
說我被榮華富貴迷了眼。
這才留在他身邊。
到今日,他隻怕終於想明白,我是真的愛榮華愛富貴,這才到了蘇御身側,隻有晚娘,對他如斯情深。
可我哪裡知道,那隻是一出戲呢?
他將話說清楚,也沒敢多留,對我說了保重。
我點頭,看他:「好。」
碧梧在一旁看到,走近我,忍了忍,說:「我那時問陛下,為何不告訴你真相。」
「他說,他忽然很想知道,沈大人,在你心裡有多重的分量,是不是……比他重許多。」
27
封後前夕,我跟蘇御大吵了一架。
原因是,他發現,我們之間,有過一個孩子。
已經很久了。
久到我還沒有發現他不是沈懷昭。
久到我們尚且濃情蜜意時。
他在空山寺的菩提樹下,為我掛紅繩,雙手合十,祝我福祿雙全。
我也說,我們此生都不分離。
發現那個孩子時,他已經兩個月了。
我在村裡長大,跟遊方的大夫學過藥理,可那麼長時間,愣是沒發現自己身子的不同尋常之處。
發現那會,正好是蘇御冷落我的時候。
我硬生生弄掉了那個孩子。
我的身份都見不得光,哪裡能在那個時候,生個孩子呢?
可世上從沒有不透風的牆。
蘇御冷冷地看著我,眸中泛著猩紅:「你怎麼敢?」
「那也是朕的孩子。」
我痴痴地笑。
「可你當初也說過,做宮女,都是抬舉了我。我這樣一個人,生下的孩子,你又真的會放在心上嗎?」
蘇御恍然,喉頭滾動,一瞬間,居然落下淚來。
他或許也想到了那一晚。
月色很美,佳人酣睡。
他難得嘴硬,又實在想不到該給佳人個什麼位分。
後位許了旁人。
妃位太低。
於是說,宮女吧。
話音剛落,想起先皇在位時鬥得兇狠的後宮,因著君王的多疑,又在旁人面前,為心上人留了些餘地,說都是抬舉了她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外頭內侍的聲音響起:「陛下,鳳袍做好了。」
「再過兩個時辰,大典就要開始了。」
「嗯。」他應。
「送進來吧。」
鳳袍送進來,他沒有看一眼,就邁步從我面前離開。
臨出宮門之際,窗旁的一盆蘭花,突然啪的一聲,碎在了他的腳邊。
他頓步,看了看。
我也看過去,認出來,那是前不久,他才給我的,西域送來的蘭花,換了風土, 往往都活不長久。
我定了定身形,便聽他問我:「蘭心,你說,朕想要的,為何總是得不到?」
28
我沒有穿那身鳳袍。
又打暈了碧梧,換上了她的衣裳,一路穿過熱鬧的皇宮,去了南門。
緊跟著,手持從碧梧那裡拿來的令牌,借口為皇後辦事, 一路出了宮。
前所未有地順利。
等走遠了,我回首, 望了一眼宮門, 隱約看到,城牆上,有一道明黃色的身影。
可不過片刻, 便又消失不見。
許是眼花了吧。
帝後大婚,普天同慶, 就連街上都熱鬧了許多, 遠勝過當初的上元節。
等出了城門,我終於覺得, 一身輕松。
其實,我並不知道要去哪裡。
可天大地大, 我這次不再執著地尋什麼人,總有許多地方可以去。
隻是, 我真的是個騙子。
他怎麼也那麼傻呢?
我根本沒懷過孕。
都是騙他的。
為的,不過是令他生怒。
否則,依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脾性, 這一日,一定會從始至終都守在我身邊。
可我才走了沒兩步,便聽到了一陣聲音。
像是掐準了時機一樣,城中適時地放起了煙花。
照亮了半邊天空。
白日煙火,竟然璀璨到耀眼。
與此同時, 我摸到衣裳夾縫裡的一大把銀票和路引。
這是碧梧的衣裳。
或許有個人,早就預料到這一步,為我準備好了一切。
我佇立, 看完了這一場煙火。
突然想起,那位定北侯長女, 當初在我耳側對我說的那句話。
「上元節那天, 陛下很高興,親手做了很多花燈,就在空山寺,照亮了半座山。
「可他好像把要跟他一起看花燈的人弄丟了, 為此找了一夜。」
他是皇帝,好像什麼都有,又好像什麼也得不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