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記得她出了民政局頭也不回,大步離去的背影。
但,父親離了婚之後,也越來越忙了。
我一直有些困惑,聽說爸爸在我三歲那年,就從警局退了下來。
如今就一個小小的保安隊長,怎麼比當警察那時候還忙呢?
但我不能問,能做的隻有乖乖聽話Ṫûₙ。
實在忙不過來,他便把我託給了莊藍阿姨照顧。
我從此成了莊阿姨店裡的常客。
13
放了學,我便直奔她的小店。
Advertisement
她在收銀臺下面給我置了一張小書桌,還給我備了一套專屬的小碗。
我有時也會踮著腳幫她招呼客人,常惹得來客打趣她多了個貼心的小棉袄,以後要享福嘞。
她第一次聽到這話,眼神發直,愣怔了好久,手下意識地摸向小腹的位置。
待回過神來,便笑著一把把我緊緊摟進了懷裡:「是的嘞,老天可憐我,給了我一個小棉袄。」
她笑得爽朗,笑得開懷。
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眼角的淚花,她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悲傷。
我伸出了雙手環住了她瘦削的身子,她微微顫抖的身子漸漸平穩了下來。
隻是把我抱得更緊了。
……
14
莊阿姨送走了店裡最後一批客人,遞給我一部手機。
我困惑地抬起頭看她,眼裡有些不解。
她笑眯眯地開了口:「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吧,有一段時間了,她該想你了。」
我轉回頭,低垂了眼,沒說話。
她上前捧起我的臉,使勁搓揉了兩把:「小小年紀裝什麼深沉。」
我破涕而笑,縈繞在心中淡淡的怨恨都被驅散了。
「就是嘛,小孩就該快快樂樂地。
「給媽媽打個電話吧,天下沒有哪個媽媽不愛自己的孩子。」
……
猶豫半晌,我還是撥通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。
那邊很快接通了:「誰啊?」
我小心翼翼地開了口:「媽媽,我是安安。」
電話那頭靜默了一陣,遠處隨即傳來一陣小女孩吵鬧的聲音:「沈媽媽,我要吃酸菜魚,你快給我做!」
「哎,寶貝,我就來……」
電話那頭,她聲音溫柔地叫著其他孩子「寶貝」,她還要給她做她愛吃的菜。
我憋著的眼淚,瞬間傾瀉而下,卻強忍著沒發出一點聲音。
「你有什麼事?」
轉頭她冰冷的聲音,便順著電話線直直地衝擊我的耳膜。
「過兩天開家長會……」
我梗著脖子,隻憋出了這一句。
「我知道了。」她說完便匆匆掛了電話。
我握著手機,久久無法動彈。
莊阿姨輕輕嘆了一口氣,又扯開一抹笑,上前揉了揉我的頭發:「你看媽媽還是愛你的,她都答應去家長會了。」
我黯淡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。
用力點了點頭。
15
可當我在家長會上見到她的那瞬間,我卻寧願她從未答應過我。
我呆愣愣地站在學校門口,看著幫人拎包擦嘴喂零食的母親,有些不敢置信。
那人是我同學張悅,她平時沒少跟我掐架。
我之前跟媽媽告過狀,她隻淡淡跟我說:「人家沒媽,你讓著點她不就行了。」
現在她要去給張悅當媽媽了嗎?
張悅背著手,趾高氣揚地走到我身邊,上下打量了我一圈,大笑出聲:「現在你沒媽媽咯!」
「你胡說,你胡說!」我氣極,直接撲了上去,跟她廝打了起來。不過還沒等我用上勁,背後一股大力便把我扯了開來。
我轉頭看去,母親一臉怒氣地提溜著我的衣服後領,厲聲責問道:
「給我站好!才離開我多久,你就學會欺負同學了?」
「我沒有,是她……」我眼眶一酸,開口就想辯駁。
「你還嘴硬!」她看也沒看我,轉身抱起張悅,輕聲哄了起來。
張悅藏在她懷裡,朝我吐了吐舌頭,滿臉洋洋得意,嘴裡卻委委屈屈:「沈媽媽,我疼……」
「寶貝,媽媽給你揉揉……」
我孤零零地站在一旁,如同一個局外人,看著她們「母女情深」的戲碼。
過往所有,如同走馬觀花從眼前晃過,最後定格在那碗每次都一定要吃完的豬肝湯上。
我突然就醒了。
16
原來不是所有的媽媽都會愛自己的孩子的。
八歲的我,在這一年,這一刻,突然就懂了其中的含義。
據說,我媽生我那年難產,大出血,差點沒救過來。
月子裡,她便一次都沒正眼瞧過我,更別提喂養我了。
是我的爸爸一口一口用奶粉喂大的我。
爸爸總是跟我說,媽媽當時生我不容易,她隻是嚇著了,但她本質上是愛我的。
所以我從小就聽話。
一步一步按著她的想法,長成如今模樣。
如何看來,她對我,從來就沒有滿意過。
我想就這樣吧,算了吧。
也許,她對我來說,從此便隻是沈女士了。
17
「你還愣在那兒幹什麼?還不來跟悅悅道歉!」
她的語氣還有些不耐:「隻要你認錯,我就原諒你,以後你還可以叫我媽媽……」
「不用了。」
「你說什麼?!」她瞪圓了雙眼,有些意外隨即又憤怒了起來。
「陳予安,我不在的這段日子,你還沒吃夠苦頭啊?還沒後悔嗎?
「你以為莊藍能像我這個親媽這樣對你那麼好啊?你現在應該跟你爸一起,來求著我回去才是……」
她說到最後,眼裡自得的神情卻藏不住。
她以為,她永遠能憑著那點血緣,拿捏我一輩子。
「我想我以後應該再也不需要媽媽了。」我抬頭眯眼看了看她,異常平靜地開了口,隨即轉身離開。
「S丫頭,有你跪著求我那天!」身後是她狂躁的怒罵聲。
我沒回頭,但感覺無比輕松。
她壓在我身上的,以愛為名實為掌控的枷鎖,突然就煙消雲散了。
……
我放棄了她,她卻變了個人似的。
不僅時不時帶著張悅來莊阿姨的店裡,假裝不經意在我面前晃悠。
甚至還會帶著張悅爸爸,來我爸面前秀恩愛。
張爸對沈女士是有些殷勤勁兒在身上的。
拎包,開車門,擦凳子……
樣樣不落。
可惜,我爸卻是正眼也沒瞧上幾眼。
她覺得沒趣,來過幾次就甩了臉子不來了。
18
最近放了學,我都是回莊藍阿姨那邊。
今天我爸爸居然也在,他還是第一次這麼早來接我。
我垂下眼眸,掩住突然湧起的心慌,笑眯眯地叫了人。
「爸爸,你怎麼今天這麼早就來啦?」
爸爸跟莊阿姨今天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。
他摸了摸我的頭,動了動唇,看著我欲言又止。
半晌才沉聲道:「爸爸有事要出一趟遠門,等會兒就要出發了。
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。這段時間,你就住莊阿姨家,我都跟你莊阿姨說好了,伙食費也給足了,你放心。」
……
聽著他一字一句地交代著,我的雙手也止不住地開始輕微顫抖了起來。
但我不能問為什麼,不能問去哪裡,什麼時候回來。
我知道爸爸這段時間突然變得很忙,忙得不像個小小的保安隊長。
我隱隱察覺到爸爸是在做一件很大的事。
但我不能阻止他去完成那件事。
就像現在,明明不想他走,但我能做的,隻是憋著淚,認真聽清爸爸所說的每一句話。
因為,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回來的。
會回來接我一起回家。
19
隻是我沒想到,爸爸還沒回來,先等來了沈女士。
她在我爸走後的一個月,闖進了莊阿姨的飯館。
她頭發凌亂,神情癲狂,扯著莊藍阿姨的衣領,聲音嘶啞。
她厲聲責問莊藍:「你讓他去了?
「你怎麼能讓他去?你是故意的對不對,你就想讓他去給你那個短命的老公償命,對不對!」
莊阿姨渾身顫抖,慘白著臉,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推開沈女士:「不準你這麼說謝啟安!」
沈女士勾起一抹輕蔑的笑,不屑道:
「當年不就是他,搶了我家老陳的任務,結果自己倒霉,豎著出去,橫著回來,到現在都沒能葬進烈士陵園。
「指不定是出任務時跑路了,國家嫌丟人,顧著他的臉面沒公布出來,還牽連我家老陳,害他丟了飯碗。
「我告訴你,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!」
莊阿姨渾身力氣散盡,癱坐在地,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,隻能淚流滿面,拼命地搖著頭:
「不是的,不是的……
「沈貞,你有沒有良心!
「當年是顧忌著你剛生了孩子,謝啟安才替陳彥去的,那時候我肚子裡也懷了孩子!我們都定好婚期了!
「謝啟安他是英雄!他不是逃兵!」
她哭得撕心裂肺,甚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。
「所以你就要霸佔我的女兒?你以為給她做幾頓吃的,她就認你當媽啦?
「我生的她,隻要我一句話,她永遠就是我的女兒。
「陳予安,走,跟我回家!」
20
沈女士伸手扯過攔在莊藍阿姨面前的我,拖著我往門外走去。
「我不去!我要莊阿姨!」
我憤怒地尖叫著,用力掙扎著,拉扯著,卻始終擺脫不了她的禁錮。
我回頭望去,莊阿姨已經整個人蜷縮在地。
一隻手攥成了拳頭,SS壓在心口,一隻手微微抬起,朝我這個方向伸了過來。
面上灰白,嘴唇已經有些泛著青紫色Ŧŭ₄。
她眼神悲哀而痛苦,張了張嘴,卻說不出一句話。
我賴在地上不肯走,用盡全身力氣,SS抓著沈女士的手,轉而低聲哀求:「莊阿姨她不舒服,你幫幫她,我跟你走……」
她隻是淡淡地回頭瞥了一眼,譏諷一笑:「真會做戲!」
她加大了力道,拖著我離去。
我絕望地回頭想去尋莊藍阿姨的身影,但早已轉過了幾條街,再也尋不見她。
那晚,我睜著雙眼,在那間上鎖的屋子裡,坐了整整一夜。
21
第二天,趁著她給我送早飯,我才尋到機會跑了出去。
我赤著腳,朝著莊阿姨的那家小飯館狂奔而去。
但等我氣喘籲籲地站在店門口時,懸著的心,終於跌入冰淵。
莊藍阿姨靜靜地躺在木板上,身上蓋著一層白布。
那張簡易的木板床太小了,小到她的雙手都放不下,隻能無力地懸在半空。
我的大腦一片空白,隻能呆愣愣地看著那一抹白色,順著穿堂風,在眼前悠悠地晃蕩著。
身旁人來人往,耳朵嗡嗡作響。
隻能隱約捕捉到一些詞——
「心髒病」「沒來得及」「早一點就好了」。
一個穿簡裝的警察阿姨看見了我,把我拉進了門。
我離莊藍阿姨更近了,甚至能隔著白布描繪出她臉的輪廓。
「這孩子怎麼抖得這麼厲害?你是誰家的孩子?沒聽說莊藍還有個孩子啊。」
那個阿姨搓了搓我的手,又摸了摸我的額頭,一臉擔憂。
「莊藍阿姨,她……」我顫著唇開了口,牙齒不自覺地上下打著戰。
「她心髒病復發了,沒來得及搶救,等被送到醫院已經晚了。」
她轉頭看向躺在那邊,了無生機的人,抬手擦了擦眼淚,表情悲痛不已。
「莊藍她這輩子太苦了。不過,她現在能去找謝啟安團聚了,應該會很開心吧。
「對了,小孩你叫什麼名字?認識莊藍嗎?」
……
22
我已經聽不到後面她在說些什麼了。
我隻知道,是我害S了莊藍阿姨。
明明昨天我就看到她情況不對,我為什麼沒有拼S反抗留下來?
為什麼猶豫了?為什麼?
「小孩子不懂事,到處亂跑。給你們添麻煩啦!」沈女士柔和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乍起。
她是追著我趕過來的。
她臉色蒼白,眼神四處亂飄,左看右看,就是不敢看堂屋正中躺著的那人。
警察阿姨發出困惑的一聲:「咦,你是陳彥師兄的家屬吧?」
沈女士一愣,半晌才猶豫著點了點頭:「你是?」
「我是陳彥師兄的師妹,剛進局裡那幾年就是他帶的我。我之前在他桌上看過嫂子你的照片。」
我恨恨地轉過頭盯著沈女士一字一句道:「她不是,她不配!」
沈女士臉色又白了幾分,慌張地拉過我禁錮在懷裡,順勢捂住了我的嘴巴:「小孩子沒見過這場面,有些嚇著了,亂說胡話了……」
「這是小侄女啊?一看就像她爸,以後肯定是個聰明勇敢的姑娘。
「對了,嫂子,你也是來幫忙的嗎?莊藍家裡沒人了,又是烈士家屬,組織上安排我們來處理她的後事……」
「謝啟安是烈士?那他怎麼不在烈士陵園?」
沈女士聲音也有了輕微的顫抖,她似乎到現在還在懷疑這事的真實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