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回卻是徹底清醒了。
昏聩的老龍從王座上睜開眼睛,終於看清了身邊的佞臣。
——早已不是從前那個為他出謀劃策,扶持他走上至尊之位的軍師了。
43
朝廷派出大使和談,願以厚資換回伏龍關。
而尚在此處的秦御史被指為副使,需要在此處多停留一段時間。
於是我和徐沉啟程返京。
臨行前,秦御史將一個匣子送給徐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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裡面裝著他在伏龍關這段時間搜集的許多罪證,譬如軍中買賣官職的信件、將領貪汙受賄的賬目,以及朝中丞相等人盤剝軍餉的證據等等。
有了這些,一定能坐實丞相的罪名。
收到這份「厚禮」,徐沉神情復雜地問他:「嘴上說著為丞相效力,其實一早就在準備這些東西了吧?」
秦御史笑起來仍是一派儒雅:「沒有誰會心甘情願受人威脅吧?何況我輩讀書人,總是有些愚拙的念頭,幻想著自己是賢臣肱股,能為這王朝刺破黑暗。」
「伏龍關失守雖是我大盛之恥,但也不完全是壞事。隻願陛下能夠重拾當年神武,肅清我朝之弊。」秦御史轉而面向我,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。
「雖不知孟姑娘隸屬何方,但事已至此,我們姑且站在同一陣線,望你此行排除萬難,心願得成,不負令尊之名。」
聽到最後一句,我倒是愣了下:「你認識我爹?」
秦御史對我笑起來,神情竟有些慈愛:「你家入京那年,我正是你爹的副手,協助他管理京畿事務,見他明察秋毫,能言善斷。雖是從涼縣那等偏遠小城而來,胸中卻有丘壑萬千,對我而言更是亦師亦友。
「我曾見過你一面,姑娘大抵是忘了。那時你給孟兄送飯,聰慧機敏,竟對我們都頭疼的政務頗有見解。整個官署都羨慕極了,恨不得要將你搶過來自己養。
「後來你父親出事,我們幾個還曾努力湊錢,讓醉春樓那鸨母待你好些,好歹別逼你到那個地步。再之後終於攢夠了錢贖人,你身邊卻已經有苗國王爺相伴,無需我們再做多餘的事了。」
我恍然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難怪最初入醉春樓時,鸨母不曾讓我去接客。
還以為是忌憚我從前官家小姐的身份,可如今再想想,父親S前也不過八品小吏,又如何會被人放在眼裡?
大約是看在錢財的面子上姑且放我一馬,後來又為了巴結苗國小王爺,所以無所顧忌地將我推了出去。
卻沒想到奚凌釗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,把醉春樓掀了個底朝天。
我還有些不解地問:「既如此,為何先前不說?」
秦御史笑起來,帶著些調侃的味道:「還以為你被苗國王爺保護得很好,仍是從前那個小姑娘,便不願叫你徒增煩惱。誰知他將你養得有勇有謀,手眼通天,倒叫我自慚形穢了。」
我怔了怔,想起多日未見的奚凌釗,心中倒是升起幾分思念。
「是啊。」我緩和了眉目,露出個淺淡卻真心的笑,「他將我養得很好。」
用金錢和權力澆灌的花朵,自然是堅韌明豔的玫瑰。
往事已矣,本沒什麼值得提及的。
但我心中到底還是輕松了些許,隻覺得父親為官勞碌一生,總算還有人欣賞他的才華。
原來爹娘S後,我也不是孤身一人在黑夜裡行走。
44
我花五年時間在京城布下的網,如今已經開始收攏。
首先是丞相之子在賭場欠下巨債,拒不還錢甚至打砸傷人;接著翻出舊案,丞相內侄因欺男霸女被處決,短短幾日後,負責此案的孟海就被扣上貪汙的帽子冤S;還有丞相女婿為了攀附權貴,拋棄家鄉已定親的妻子……
此類種種,不一而足。
然而這些都隻是家眷中的德行小事,在證明丞相和伏龍關失守有牽連之前,聖上雖心中疑慮,卻也隻是輕飄飄地罰俸而已。
直到有一日皇帝吐血昏迷,身邊的煉丹術士被抓,竟查出陛下吃的丹藥裡含有慢性毒,長期服用會讓人神志不清。
而當初舉薦這術士之人,正是丞相。
好在發現的時候尚早,陛下中毒不深,清醒之後第一時間召丞相進宮。
不知道丞相是如何聲淚俱下地狡辯,數日後帝王下旨抄家,卻還是免去丞相一S,隻是流放嶺南。
——於我而言,這還不夠。
所以還差最後一把火,徹底焚毀那顆年老軟弱的帝王之心。
45
返京路上危機重重。
丞相執掌朝政多年,樹大根深。
如今一朝失勢,但畢竟人還活著,就還有起復的希望。
能在這個位子上叱咤多年的自然不是蠢人,丞相深知最大的威脅在徐沉手中。
如今動用了手下全部的力量,要將我們截S在半途。
小王爺臨走時給我派的護衛如今已經全數陣亡,就連侍月也受了傷。
危急時刻徐沉替我擋了一刀,低燒不退,再加上天氣惡劣,情況越發糟糕。
侍月處理傷口比較在行,給徐沉換藥時,他昏昏沉沉地捏著自己的衣襟不肯松手,活脫脫一個貞潔烈男。
侍月對我攤手:「沒辦法了,這廝為你守身如玉,不如就放他去S算了。」
話雖如此,看著徐沉的眼神卻多了幾分寬容和贊賞。
我沒辦法,最後也隻好硬著頭皮上了。
雖然包扎得生疏又難看,但徐沉乖乖地任我施為,倒也不難。
我帶著徐沉東躲西藏,勉強借助散落在各地的情報勢力,和丞相的人周旋,日夜兼程地趕往京城。
途經燕州看見關閉的城門,和城頭上蓄勢待發的弓箭手之後,我嗤笑一聲:「演都不演了。」
於是隻好繞道而行,盡量穿梭荒野。
途經一個驛站,裡面有個驛卒是我們的人,侍月暗中去探訪,回來時卻又添了新傷。
侍月:「好消息,殿下尋了個由頭出京,如今正發了瘋地帶人往我們這邊趕;壞消息,驛站也有丞相的人,現在應該來收我們了。」
刺客果然隨後就到,我們被逼得走投無路,最後躲在一處山崖上。
徐沉把裝著證據的匣子打開,把裡面的東西都一股腦地交給我,包括他的記仇小本和復命奏折,然後按著我的肩膀說:
「我是大盛官員,為陛下肝腦塗地是我的責任,所以務必由我第一個赴S。但你要努力活下去,把這些東西交給能做主的人,為你的家人申冤復仇。」
他湊過來嘬了我一口,因逃亡而沒時間打理的胡茬有些扎人,眼睛卻很明亮。
「回去以後你找別人當男寵吧,在回憶裡給我留一點位置就行。」徐沉假裝很灑脫地說,「我不吃醋。」
今日又是個風雪天。
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是通紅的,白雪落了滿頭。
一晃眼,倒像是光陰在眼前折疊,瞧見了百年之後的徐沉。
他捏捏我的臉,然後抱著空匣子跑出去,當著刺客的面跳了懸崖。
不算多強大的背影擋在我面前,為我引走敵人。
很相似的場景,就如在涼縣時一樣。
可大雪中蛇群冬眠,這一次我不能再從天而降,救他於水火。
46
刺客顯然也是奉命來找證物的,見狀顧不上再搜查,都分頭繞路,下山去尋徐沉和匣子。
然而原地還留有守衛,我和侍月不敢輕舉妄動,在大雪的掩映下,幾乎化成了兩尊冰雕。
侍月本就受了傷,身體一點點冰涼下去,昏迷之前想了想,對我說:「算了,殿下那種性格真是活該沒老婆,你跟徐沉好吧,我認下這個妹夫了。」
話音未落,遠處有眾多紛亂的腳步聲靠近,伴隨小王爺高聲地呼喚:「清漣——小清漣——孟孟——」
我努力跟侍月說話,想讓她清醒些:「都聽你的。等會兒我跟殿下說一聲,徐沉雖然S不見屍,但我倆配個冥婚也行。」
侍月的目光動了動,然後兩眼一閉沒了聲音。
嚇我一大跳,伸手去試她的呼吸,幸好還活著。
我有點懷疑侍月裝暈,但是沒有證據。
47
小王爺帶人迅速控制了整個山頭。
我從雪地裡站起來的時候渾身僵直,隻覺得血液裡流動的都是冰碴,稍微一動就渾身疼痛,像個年久失修而搖搖欲墜的古建築。
奚凌釗「嗷」的一嗓子喊出聲,衝上來把我按在懷裡,猛捶了兩下我的後背。
我渾身又麻又疼,奄奄一息道:「侍月……大夫……」
好在小王爺隨行的人中就有大夫,立即把侍月抬走治療。
反復確認了侍月沒有大礙,我這才松了口氣,努力抻了抻僵硬的身體,從腰間拿出短笛,走到懸崖邊。
我把笛子放到嘴邊嘗試了幾次,然而由於手指紅腫僵直,吹出的音調也凌亂不成曲。
奚凌釗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邊,不解道:「冬天又沒有蛇,孟孟你吹什麼呢?」
「我知道。」我輕聲道,「隻是想用笛聲為他送行。」
小王爺沉默片刻,牽起我的一隻手搓搓搓,等血液稍微活泛一些,又拉著放在他的脖頸間,將那裡的溫度傳遞到我手中。
片刻之後,又對另一隻冷冰冰的手如法炮制。
我看奚凌釗被冰得暗暗龇牙,神色軟了些:「本來是我自己的事,你又何必插手?這次來接我,幾乎把盛國境內能動的力量都搜集起來了吧,就不怕盛帝對你起疑心?」
奚凌釗渾不在意:「本就是你一手培植的勢力,如今用在你身上也是應當,至於我……當初兩國約定的居住期限將至,此番不過是再提前些許。」
他往後退了兩步,笑起來時露出虎牙,碧綠的眼眸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顯出某種近乎溫柔的色澤:「做你想做的事情吧,孟孟,然後我帶你回家。」
我的手指勉強可以活動,於是悠悠地吹響笛音。
如泣如訴,餞別故人。
想起一路上共同經歷的種種,我心中也難免有些觸動,心想那個古板又好騙的家伙,永遠也不會再回應我了。
一曲畢,奚凌釗也有點感慨:「你們傳回的消息我都看了,這徐沉倒也是個好官,英年早逝的確可惜。」
話音未落,下方忽然傳來驚喜的聲音:「清漣?是你嗎?」
我猛地往後退了一步。
奚凌釗:「……」
徐沉解釋道:「我掉在樹杈上了,剛才那群刺客來找,我都沒敢吭氣。你和侍月姐都脫離危險了嗎?」
「沒S啊。」奚凌釗在我身後幽幽道,「命這麼硬?」
我扭頭瞥他一眼:「剛才還說什麼可惜,看人家真活了,你又不高興。」
48
在小王爺的護送下,我們終於安然無恙地抵達京城。
將所有證據上交,天子震怒,下令將丞相腰斬,父子株連。
其餘家眷,男子為奴女子為妓。